梦入江南
“梦入江南烟水路,行尽江南,不与离人遇。睡里消魂无说处,觉来惆怅消魂误。”
殷城的天空依旧阴沉。
他很享受这种在雨天窝在沙发椅上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时,那种精神逐渐腐烂的感觉。
但画面中突然出现的恩爱情侣终结了这种宁静,望着他们依依不舍的吻别,他神色黯然道:“我不在乎。”
没经历什么细水长流和轰轰烈烈的爱情,在如漫画般美好的校园爱恋里,他也只是个旁观者。“我不在乎。”他这样说。
“至少在梦中……”他闭上双眼。
年少的他发现了自己算得上与众不同的能力。在梦中,他可身处另一方天地,活得无束、恣意、放浪形骸。是风流潇洒的白衣书生,是仗剑江湖的名门少侠,是莫名卷入恐怖事件的无辜黑帮……
入梦时,正逢江南梅雨季的尾声,他认出此地是与她初遇的青石路。
那日是他入梦来江南的第三日,也是这般烟雨朦胧。刚从书斋走出,便见几个泼皮围住一卖花女,抢夺她发上的银簪。
他握紧手中的折扇,正欲上前劝阻,一道红影却先他一步掠去。只听几声闷响,那些壮汉便已倒在路上哀嚎起来。
“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凶?下次再让我碰见就不是用剑鞘了,还不快滚。”那红衣女子侧身护在女孩身前,语气冰冷。
泼皮们骂骂咧咧几句,终究还是灰溜溜地走了。卖花女连忙爬起来,捡起地上的银簪插回发间,又对着女子躬身道谢,声音带着哭腔:“多谢女侠,多谢女侠……”女子颔首轻笑,眉眼如弯月,俯身帮她把散落的白梅捡回竹篮,指尖碰到花瓣时,动作竟格外轻柔,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。
“姑娘,你受惊了。剩下的梅花卖给我,今日先回去歇息如何。”回过神来的他将背后的油纸伞和十文钱递给卖花女,“这雨也愈发大了,伞你先拿去,放晴了还我便是。”
卖花女低头看了看篮中的残花,抹去眼角的泪水郑重地说:“多谢公子,这些花不值这么多钱的,这五文钱您拿回去。这伞我一定保管好,天一晴我就去书斋还您。”说罢她再次鞠躬致谢,撑起雨伞渐渐消失在雨幕。
青石路上便只剩下他与那红衣女侠。他收好手中的五文钱,才发觉她正盯着自己的折扇——扇面题着“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”,字迹清雅,留有墨香。
“在下李慕白,多谢女侠出手相助。”他躬身行礼,随后挑出一支还算完好的白梅,郑重地递过去道:“绵薄心意,不成敬意。”
“公子倒是心善,不同那些腐儒书生。”女子声音温和,她抬手接过白梅举在鼻尖细嗅,红衣下摆轻轻晃动,腰间悬着的剑,剑柄上系着红丝编织的流苏,“不才苏流云,方才多谢公子肯为这卖花姑娘着想。”
“苏女侠客气了,附近有家客栈,不如去喝碗热茶暖暖身子,若是染了风寒就遭了。”
“可。”
茶盏里的水汽袅袅升起,模糊了苏流云眉间的英气。李慕白看着她插在发髻旁的白梅,花瓣上还沾着江南的雨珠,映得那抹红衣愈发鲜活,竟比窗外的烟雨还要动人几分。
“苏女侠常来江南?”他找了个话题,见苏流云摇头,便又道,“那女侠此次来,是为了……”
“找个人。”苏流云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,红丝流苏垂在桌沿,轻轻晃了晃,“我爹几年前去了塞北,说平了叛乱就回来,可至今没消息。”她顿了顿,忽然笑了,“不过我猜他现在定是趁机游山玩水去了,等我找到他,定要罚他给我酿梅子酒。”
李慕白没接话,只把自己的茶盏往她那边推了推:“这茶温,再喝些。”他看着苏流云倒茶时,手腕上露出一道浅疤——像是剑伤,便想问,又怕触到她的心事,只能把话咽回去,转而说起书斋里的趣事:“前日有个老秀才,读《诗经》读哭了,说想起年轻时的姑娘。”
“老秀才倒是个性情人。”苏流云抿了一口茶:“公子这扇面上的字,是自己写的吧。”
低头摩挲着扇骨,李慕白半天才挤出一个“嗯”字。
“读书人不是总说字如其人吗,看来这话却是不假。”
李慕白辩解的话刚到嘴边,就被茶馆外小贩的吆喝声打断。苏流云眼神一亮,起身道:“公子稍等,我去去就回。”话音未落,那道红影便如惊鸿般踏出茶馆。
望着她灵动的背影,李慕白无意识地捻起桌上的碎花,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弧度。少时,苏流云便折返回来,手中多了两个糖人,一个是眉宇英气的女剑客,上面还挂着未干的雨珠;一个是面带忧思的白衣书生,眉宇间竟有几分他的模样。
“看,是不是很像我们两个。”她将糖人递了过来,指尖不小心轻触到对方,带着雨后的微凉。李慕白接过时,也感受到了对面那因练剑形成的薄茧下传来的温热,那让他的心头微微一颤。
后来,江南小镇多了一对形影不离的身影。白日里,李慕白守在书斋温书抄经,苏流云便在镇上闲逛,遇着欺凌弱小的事便拔剑相助,暮色时分,便提着些糕点糖人哼着轻快小曲来到书斋,笑着和李慕白谈论起今日所见的趣闻,或是江湖上的八卦。
那一日,苏流云刚走进书斋,便瞧见李慕白正仔细在宣纸上勾勒着什么。宣纸上,红衣翩翩,发髻旁斜插着一枝带雨的白梅,腰间红丝流苏垂落,正是她的模样。她放轻脚步走近,见他眉头微蹙,指尖握着狼毫停在眉眼处,未敢下笔。
“在画什么?”苏流云轻声问道。
李慕白手一抖,有些局促地按住宣纸,耳尖微红:“我画得不好,却想……”
苏流云俯身细看,目光扫过那抹未干的红衣,又落在他紧攥笔杆的手上,忽然笑了:“哪里不好?”她指尖轻轻点在空白的眉眼处,“只要是你画的,我都喜欢。”
李慕白抬首,恰好撞进她那倒映星河烂漫的眸子,那星河的中央,是他的身影。
“我本想到时候赠与你,当做惊喜的。”李慕白慌忙低下头:“只是今日太过专注,竟忘了时辰。你眉眼生得好看,我怕一笔画错,就失了神韵。”
苏流云闻言,指尖轻轻落在他紧攥笔杆的手背上,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茧传来,带着练剑后的沉稳力道:“你心里记着的模样,便是最好的。”她俯身时,发丝擦过李慕白鼻尖,带着一丝清凉,“不如我坐着,你看着我画?”
李慕白深吸一口气,握紧狼毫,目光落在她脸上——忽觉眼前蒙了一层水雾,竟瞧得不真切。红衣的艳、梅香的清、指尖的温,连窗外的烟雨,都在刹那间崩塌、消散。
耳边依旧是淅沥雨声,却不再是江南青瓦上的温润,而是殷城冷硬的雨珠敲打着玻璃的声响。冷白的天光刺得他睁不开眼,鼻尖萦绕的墨香与梅香,骤然换成了房间里沉闷的潮湿味。
他猛地回神,发现自己仍陷在那张老旧的沙发椅里,手背仿佛还残留着与她指尖相触的温热。
“苏流云……”他下意识低唤出声,嗓音干涩得厉害。脑海里还清晰地印着她的模样——红衣翩跹,鬓边白梅带雨,眼尾上挑的弧度,还有瞳仁里映着他的星河。他甚至能想起她指尖的薄茧、说话时温软的语气,想起她俯身时发间落下的细碎雨珠。
他急切地翻出抽屉里的纸笔,想把脑海中那鲜活的身影画下来。可笔尖落在纸上,却怎么也落不稳。他想画那英气的眉峰,线条僵硬歪斜;想画那映着星河的眼眸,却黯然无光、毫无生韵,只成了一片浑浊的色块;想画那鬓边的白梅,枝桠扭曲,全无半分雨润的灵动。
渐渐的,那灵动的身影在脑海中变得模糊,化为一片残红,连她的眉眼也变得混沌不清。
他不甘心,重新窝回沙发椅,紧闭双眼,努力回想梦中的江南、书斋的墨香、古镇的美景,试图再次坠入那个有苏流云的梦境。雨声淅沥,他屏息凝神,任由意识沉潜,可梦里不再有烟雨朦胧的青石路,不再有挂着红丝流苏的长剑,更没有那抹鲜活的红衣。
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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